過山照

悠然過三山

■ 作者 楠木

我在寧陜工作的時間并不長，月對月的只有三年，但卻讓我感到了這方山水這方人厚土甘霖般的滋養(yǎng)。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聚會、聊天、思鄉(xiāng)、敘舊時，我總會說“寧陜很養(yǎng)人”。一是說三年困難時期，餓殍遍野，這里卻沒有餓死一個人。二是說這里的人特別厚道包容，不欺生排外，外來的干部多，但很多人來了就不愿走，留了下來。走了的，時時都想著要回來看看，忘不了。

前些年，但凡有到寧陜履新的干部來向我了解政風民情時，我都會幽上一默，說道“寧陜無早朝”。此說決無借《長恨歌》“春宵苦短日高起，從此君王不早朝”而貶損政風懈怠之意，何況區(qū)區(qū)七品，豈敢稱“朝”。亦是以諧趣之口，褒揚這方的民風淳樸，政通人和。文革十年，“三案”堆積如山，撥亂反正之后，緊接著就是改革開放，各類矛盾新舊交織，信訪問題居高不下，每天早上辦公室門一開，首先是接待等候多時的上訪人，然后就是面對面處理那些部局長等候答復的急政要務，只有把這第一撥安頓了，才能正式開始自己安排的辦公事宜，據(jù)此，我形象地侃之為“早朝”。此種情形，上下各級概莫能外，有些地方的上訪如漲潮一般，害得主官飯點內(nèi)急都退不了“朝”，于是就設置了道道防線，以至到后來不惜動用公安武警把門，貌似威武，實則心虛，“早朝”就成了許多地方官有苦說不出的熬煎。初至寧陜，按慣例首當其沖的肯定是這“朝”水，我是做好了“上早朝”準備的，沒想到，一周下來，靜悄悄的上下班，有條不紊地辦公，連上門請示匯報的都很少，我借機走走看看，很不放心地在辦公樓的前后上下觀察，只見辦公樓前無遮無攔，樓內(nèi)各室開門辦公，干部群眾進出自如。辦公室主任時政告訴我，信訪都到了接待室，信訪人要誰，我們就叫誰，人不在，我們就給另約時間。關鍵是話要聽完，事要辦好，你要哄他，他就纏你。原來功夫全在“朝”外，自此，我就大言不慚地自嘲“寧陜無早朝”，聽老同事說，此風延續(xù)了好多年。

我調(diào)回安康后，由于工作緣故，大概每半月就要到省城一次，往來必停寧陜，因而覺得仍在這里一樣。但是，剛剛跨過2000年，西康鐵路通車了，途中時間省了一半，往來西安多是乘坐火車了。2008年西康高速公路通車了，時間又省去了一半，往來經(jīng)過寧陜的機會就更少了。就是從那時起，從安康到寧陜就必須專程了，從寧陜到西安就少之更少了，那平河梁，月河梁，秦嶺三座大山慢慢地就成為了心中的一份念記。

去年冬令時節(jié)，我與任老師和紀老師相約，在長安區(qū)的抱龍峪一聚，在暖融融的陽光下，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這嶺北的麥綠柿紅，松青草黃。我提議在開春以后，進灃峪口，重走一次210國道西萬線，立即得到兩位老師的贊同，并勾起了他們對廣貨街，旬陽壩，關口汽車站和河對面國營旅社的回憶，他們說，四十年過去了，但這條路始終存留在心中。

今年的春天，氣候變化太大，幾次想兌現(xiàn)預約，都因天氣原因擱淺了。一晃快到谷雨了，于是商定在月中的周末成行。沒想到從周三開始，又是大幅度降溫，兩位老師都是奔八的人了，只得選擇放棄。陪同他們的兩個女兒海果和海迎裝作好不情愿的樣子，甩著脆話“只有我們代勞了”。海迎邀上她的同學小袁，開著一輛途銳越野車，加上我和澤蘭，一行五人，周六上午八點半準時從三爻出發(fā)，將近九點，我們來到灃峪口，在大轉(zhuǎn)盤的盛世長安巨鼎前留了影，然后就走進了西萬公路。

今天的西萬公路，就是古人開拓的子午道，屬210國道中的陜西西安——四川萬源區(qū)段，其中在安康境內(nèi)的里程有191公里，于1956年4月開始建設，1959年10月建成。路是老路，如今老當益壯，顯得愈發(fā)年輕了，前兩天的瀟瀟春雨，將路面清洗的潔凈而光亮，路上標線規(guī)整清晰，護欄牢固到位，山上一抹薄粉般的朦朧，山下郁郁蔥蔥滿目青翠，灃河漲了水，是在關中各峪極難見到的那種帶著歡笑的奔流。在這清明不斷雪，谷雨不斷霜的冬春相戀之季，行進在這條充滿情感的老路上，不由得讓人心起漣漪。我驚異自己對這條走過數(shù)百次的老路，何以生發(fā)出這等新鮮感？怕是秦嶺如廬山吧，人從秦嶺過，不識真面目，過去的舟車勞頓全在趕路，路趕到了，風景錯過了。

在石羊關，兩大巨石夾成的一線天，壁立千仞，甚是雄奇，這就是子午古道通往長安的最后一道關隘――石羊關。但這兩大巨石卻豐滿圓潤，形似腰鼓齊天，神似肥羊望月，不見兵戎冷峻肅殺，竟是一幅祥和之相，實在難以想象，兩只羊兒何以護衛(wèi)長安，甚至還聽當?shù)乩相l(xiāng)講，二羊常到山外偷吃麥苗，被長安楞娃趕得滿山里跑。原來此關之南還有關口，四面環(huán)山，中為盆地，又有長安河、魚洞河、東河、西河四水匯聚于此，糧豐林茂，易于屯兵，地勢險要，萬夫莫開。這四水交匯的五個山嘴酷似五只狼，且狼頭聚焦一個方向，形成五狼鎮(zhèn)關之勢，此處正是子午古道通往長安的咽喉，故名五狼關。朝廷在此設廳時，取諧音“五郎廳”。五狼關與石羊關南北相望，守關護羊，功垂千秋。有曰：盛世長安，石羊呈祥，何以寧陜，唯有五狼。

路上過往的車輛不多，我們在幽靜悠然中前行，既沒有高速路上風馳電掣的緊張，也沒有城市中擁堵踽步的焦慮，雨后初晴，大地是滋潤的，谷雨時節(jié)，萬物都張揚著蓬勃的活力，此時融入到大自然之中，人是會忘情的。車到小壩溝，海果和海迎非要拉著澤蘭來到河邊，在秀美的山水畫屏中，擺出各式嫵媚爛漫之態(tài)，讓我給她們攝像拍照，海迎說，要像谷雨那樣，拽住春的尾巴。我們遂興而行，遇景即停，過了十一點，行程才60余公里，抵達了第一座山峰秦嶺，山頂?shù)姆e雪還在，前兩天降溫又落了新雪，路上布滿了剛化的雪水，這時氣溫只在零度左右，我們又著上了冬裝。這里是長江和黃河水系的分水嶺，北水進入了渭河，南水進入了漢江，是一個極具地理標志的節(jié)點，因而很受游人的青睞，在這里，姊妹倆仍少不了一番跳躍和造型，然后開始下山。不到10公里，就到了寧陜境內(nèi)，穿過腸子峽，就是廣貨街了。

廣貨街自古就是子午道上的重要驛站，也是陜南山貨特產(chǎn)的集散地，從這里進長安僅只有消消停停的一天路程。西萬公路通車后，這里終日人聲鼎沸，車馬喧囂，西康鐵路和高速公路通車后，曾經(jīng)一度冷落，但轉(zhuǎn)向發(fā)展旅游很快又熱火了起來，蒿溝生態(tài)游，秦嶺大峽谷漂流，四季滑雪場，成為廣貨街的新亮點，加之這里無公害的高山蔬菜、段木耳菇、冷水魚和豆腐，深得游人喜愛，平日里，西安人像逛超市一樣，一腳油就到，吃上一頓農(nóng)家飯，買上兩把青菜，一袋鮮菇，幾塊豆腐，再提上幾條冷水魚，一腳油又回去了。一到節(jié)假日，就像廟會一般，公路兩岸花花綠綠的小汽車一擺就是幾公里，山上河邊，溝溝汊汊，農(nóng)家院舍，菜田耳架，滿是笑聲、歌聲和相機的快門聲。

待我們一步三打杵的到達廣貨街時，已經(jīng)是正午十二點了。客念老店，原計劃一定要在溫泉飯店吃頓飯的，這店的老板是石泉人，姓溫，取名溫泉飯店，話語不多，待人實誠，看不出來是個生意人。其實真正當家的是老板娘，姓黨，都稱她黨經(jīng)理，原是江口供銷社的副主任，在供銷社租殼賣瓤時下了海，和老公辦起了這家飯店，畢竟有從商經(jīng)驗，加上地段優(yōu)越，生意自然紅火。黨經(jīng)理人很熱情，有著阿慶嫂的那種精明和干練，但卻無阿慶嫂的城府和心計，有一次王省長路過在店里用餐，拿起菜單，看到里邊有野物肉，就問有無經(jīng)營許可證，她趕忙取來遞上，省長一看，已經(jīng)過期半年多了。她卻一本正經(jīng)地說，我們有熟人，他們說不要緊。這時，旁邊有人遞話，讓她抓緊辦理，不可無證經(jīng)營。省長用餐走后，她才知道這就是管這個事的省長，直拍大腿：哈了哇！

我們往來匆匆，多是在這里用餐，簡便而實惠，但有一回在這家店里連續(xù)吃了半個月的飯。那是1993年比這稍晚的時候，我和縣長分別帶隊在林東和林西片處理林權糾紛，工作剛展開時，我在這里住了半個月。來寧陜之前，地委談書記給我談話，讓我開好兩會，抓好換屆。這是個例行交待，對每個書記都是這個要求。關鍵在于交辦了一件重要工作，就是寧陜縣31個村民小組聯(lián)名狀告時任白省長，申訴集體山林權益的行政訴訟案件，要求在做好工作的前提下，動員村民撤訴。當時這個案件是全國第一例狀告省長的行政訴訟案件，引起了各大媒體的關注，特別是一些法制媒體，十分期待案件的結局，希望引發(fā)一場“大討論”，“大解放”。待縣上兩會之后，我對此案進行了認真的調(diào)研，方知冰凍三尺，非一日之寒，既有一大二公體制下“國老大”對集體村民利益的漠視和侵占，也有村民對林區(qū)建設的阻撓和對國有林木的蠶食，多年來，不僅缺乏有效的溝通和調(diào)解，而且還有暗中默許和縱容，導致矛盾不斷升級，愈演愈烈，終于爆發(fā)了群體械斗，不得不動用武警公安強制平息，雙方都抓了人。找到了問題癥結，就有了解決辦法，我們先與林東和林西兩局充分協(xié)商，確定了原則、政策和方法，決定各自派出工作組，共同與村民小組上界厘清爭議，明確權屬，立樁定界。這項工作扎扎實實地進行了半年多，贏得了各方的滿意，31個村民小組真心實意地表示：這場官司我們不打了。

正要走進溫泉飯店，巧遇從西安開會回來的老朋友大芒，他強拉我到一位已經(jīng)退休的老同事富成家吃農(nóng)家樂，說這是廣貨街最為正宗地道的農(nóng)家飯。果不其然，無論規(guī)模、環(huán)境、菜品、服務都能看到今日廣貨街旅游的春天了。一頓飯吃到下午兩點，話沒說完，不得不起身告辭了，富成和他的弟弟富東夫婦，誠邀我伏天再來，保證清涼。

來到江口，我們下車，走進鎮(zhèn)去。這是一個沿西萬公路而建的新鎮(zhèn)，前幾年公路跨河繞鎮(zhèn)改了道，留下這段公路就成了正規(guī)的街道了，老鎮(zhèn)在鎮(zhèn)后的東江邊。這是全省僅有的三個回民自治鎮(zhèn)之一，也是一個有著紅色基因的古鎮(zhèn)，毛主席的侄子毛楚雄就犧牲在這里。上邊給這里的投資比較大，學校，醫(yī)院，機關，民居變化很大。我和大芒從正街出來，拐進東江，溯流而上，來到東江石橋。這是一座建于清同治年間的古橋，橋墩和橋面全是整塊麻石，各種吉祥圖案雕塑的橋柱護欄古氣森森、熠熠生輝，老百姓給橋立了碑，披了紅。佇立在這歷經(jīng)歲月沖刷，山洪暴虐，迄今巋然不動的百年古橋前，我竟油然而生感動，感恩匠人的生民匠心，感佩后人的守成良心。我們輕輕地走過石橋，來到了鹽店老街上，清澈的東江輕盈地依偎在鹽店老街身旁，江中舉一桿紅綾的放鴨人吹化了春雪喚醒了禾鋤，青瓦紅檐馬頭墻的徽派民居讓靜謐古樸的深巷回味幽長，倘若老街魂魄不散，這橋這江這街這地的精氣神，絕不亞于一個周莊。

從江口出來，我們在沙坪觀覽了清末老宅左家花屋，然后朝著月河梁進發(fā)，盤山公路上，茂密的森林與高大的行道樹渾然一體，將整個公路掩映在樹蔭之下，讓行者不僅少了險峻之感，反倒多了幾分清心愜意。登上月河梁，艷陽當頭，天空一碧如洗，幾朵白云定格在那里，等待著我們的拍照。梁頂開辟出一塊草坪和停車位，供過往客人休息和觀覽，漫山一片蒼翠，各色的野花競相綻放，三位女士是最經(jīng)不起這種誘惑的，又是一輪自導自演。

下山依然是盤山路，沿途的景色依然很美，下山之后，我們?nèi)匀皇乔倚星彝＃挛缥鍟r許，到了旬陽壩。在鎮(zhèn)口，我們下了車，打算步行過鎮(zhèn)，沒料到又巧遇周末回家的愛軍，說什么也要拉我們到家，我們一行來到愛軍家中，見過他的父母，就差點走不脫了，最后還是讓愛軍給他父母反復解釋，并承諾暑期定來，這二老才放行。愛軍陪我們走了一遍旬陽壩老街，與江口老街同命同運。海果對旬陽壩的印象很深，她說兒時隨父母回西安，這兒是必停的一站，會在這里吃飯方便休息一會，后來長大了，每次路過這里，都要停車轉(zhuǎn)轉(zhuǎn)看看，返回時買上一大堆高山蔬菜，帶回去分給她的閨蜜。過去的旬陽壩，是林東林業(yè)局的駐地，具有與縣政府一樣的氣派，各類機構和設施一應俱全，所以，旬陽壩就不同凡響，聲名在外了。林東局遷走后，由于基礎厚實，老百姓的日子仍然殷實。如今，這里開發(fā)著罐裝空氣，去年18元一罐，今年漲到50元，高山蔬菜也是俏貨。他們說，城里人好遭孽，輕易吃不上一口好鮮菜！吸不上一口好空氣！

過了六點，我們才從旬陽壩出發(fā)，直奔平河梁。平和梁是西萬線上最高的山峰，海拔2280米，春有雪映桃花，夏有世外清涼，秋有五彩斑斕，冬有北國風光，森林公園面積達130余平方公里。我們來到這里，可謂一覽眾山小，天高云淡，萬象更新，嬌柔的春雪，剔透的冰凌與蘇醒的林海、回春的新綠交相輝映，讓人流戀忘返。這里有著與其他各峰不一樣的高遠，那層巒疊嶂，茫茫林海，云起云落，高山流水，似在天邊，又在眼前，原來詩與遠方是觸手可及的。

晚上八點半，我們到了寧陜縣城，天已黑定，滿城華燈綻放，環(huán)山步道星光閃爍，雄渾的“五郎關”鎏光溢彩。二十多年來，我第一次用12個小時走完這180公里路程，雖說還了一個心愿，仍舊覺得意猶未盡。

第二天是個周日，吃過早餐，大芒陪我們來到悠然山莊，景區(qū)的建設和莊園面貌已經(jīng)讓我無以辨認了。這里已將130余平方公里的山林、溪流、農(nóng)田、院落順其自然地打造成了高山濕地公園，我們乘著游覽車，行進在悠然大道上，感受著秦嶺腹地天然氧吧和原生態(tài)的清新舒暢，那火紅的海棠園，珍奇的紅豆杉，幽香的山野蘭花，悠然的自得庭與荷塘稻田，桃紅李白，百鳥爭鳴，潺潺流水相諧成趣，令人陶醉。實際上，這里就是湯坪鎮(zhèn)的八畝村，腳下就叫碾盤石，1993年的清明剛過，我來到這里走訪群眾生產(chǎn)生活，然后徒步前往栗扎坪、馬合營。2012年，這個工程剛剛開工時，時政給我說，你到過的八畝村，如今正在干著一個大家伙，陪我來看過。這次直面一個村的整體變遷，還是感慨不已的。

我問二十五年前，從這里陪我步行前往栗扎坪的小康：“什么變了？”

小康喜形于色地回答我：“八畝村變成了大公園，碾盤石變成了悠然山！”

2018/4/20谷雨定稿于安康香溪居